【答警察广播电台“安全岛”节目主持人罗兰小姐】
问：许多人在谈现代人，究竟现代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?他有哪些特点?答：所谓现代人，依照我的认识，他活在现代，知道现代做人的标准、条件、使命，他准备具有这些条件，符合现代标准，负起现代使命。他知道以前留传下来的想法做法不够完备，他能加以整修、填补、延长、升高。他有对现状的觉醒，也有对未来的向往。
问：照你的说法，做一个现代人也是承先启后，跟从前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两样。那么现代人之所以为现代人又在什么地方?答：老一辈的人承先启后，"先"跟"后"差别不大，也就是说，他收进来的和他交出去的有一贯的脉络，纵有改变也是渐变，不是突变。现在年轻的一代承先启后就没有这样简单，现代社会变动太快，“断层”太多，一个人从小在家庭里学到的观念和方法，往往带进学校就失去效用，他从学校里学到的，有一部分又跟社会格格不入。他的社会经验，将来又可能不便带回自己的家庭，不便交给下一代。
问：既然现代人承先启后有这么大的困难，你说该怎么办?答：“现在”是从“过去”延伸而来，它一面承继“过去”一面又排拒“过去”,所谓“承先启后”就是使“承继”和“排拒”都很恰当，不至于犯太大的差误。有些想法做法，在昨天是对的，今天不对了，到了明天又是对的，我们要有眼光从今天就坚持不放，昨天不对，今天对，明天又不对了，我们要有勇气从今天就排拒。有些事情从前对，现在对，将来也对，或者从前不对，现在不对，将来还是不对，我们无须再自寻烦恼。 问：哪些想法做法在“昨天是对的，今天是错的?”哪些“今天是对的，明天是错的?”哪些“今天是错的，明天又是对的?”我们应该怎样适应新的冲击?怎样改善传统的缺点?答：整本《我们现代人》就是讨论这些问题。大体上，这本书指出，在现代冲击之下，我们有时候要坚持传统，有些情况要放弃传统，有些地方要拿传统跟现代化融合，截长补短，两全其美。这本书并没有完全解决这些问题，完全解决这些问题是现代孔子或现代苏格拉底的事。但是，在孔子或苏格拉底出现以前，人们已经开始生活，开始建立生活的轨道，开始有局部的成就，等待现代圣哲集其大成。在这一远景没有实现之前，人要坚忍。坚忍是这本书的另一个主题。 问：现代人快乐吗?在《我们现代人》里面，一再谈论现代生活的缺失，也是谈希望得到的补救，是不是?答：现阶段的中国人失去了很多的快乐。淡泊明志的快乐失去了，乐天知命的快乐失去了，心安理得的快乐也失去了。这是因为旧有的人生哲学已破碎，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。对人生遭际没有一套有系统的看法和解释，人是不会快乐的，甚至人生是没有目标的。《我们现代人》这本书的著作旨趣，就是想帮助别人减少这种不快乐，忍耐这种不快乐，并且尽可能地建立信心，好度过这一季“人生”的荒年。荒年过去，收成来临，困境也就豁然开朗了。 问：总经理和女会计之间，因事业上的依存关系而发生感情，后来总经理又回到原来的太太身边，地方舆论颇为赞美，你替“新女性主义者"提出一个问题：“女会计怎么办?”这不仅“新女性主义者”要问，许多人都要问。现在，你说，该怎么办?答：我们刚刚一只脚迈入现代，一只脚还留在传统，因此我们的社会常常是非标准分歧，是非观念混乱。从保守的观点看，总经理回头是岸，是一出美丽的"天伦泪",女会计因此所受的精神打击，只能算是她守身不严应得的惩罚。从维新的观点看，总经理在爱情面前做了懦弱的逃兵，女会计有权奋勇追击，总经理和他的御夫无术的太太，因此而受到的困扰都是"活该"。女会计该怎么办，全看当事人的态度。 问：在《我们现代人》里面，有一篇改写俞伯牙碎II琴谢知音的故事，你认为俞伯牙太封闭太褊狭了是不是?大家从未深想过这件事，希望你对音乐工作者谈谈你的想法。 答：俞伯牙琴艺绝精，可惜只有一个钟子期懂得欣赏，他只能弹给这一个人听，而这一个人也居然只是自己来听。俞伯牙完全不能向社会“推销”他自己，钟子期也不能向社会“推销”俞伯牙，以致两人自绝于社会。这种态度为现代人所不取，现代人的特征，可以从这一比较中看出来。我编写这个故事给一切想在社会上有作为的人看，音乐工作者自然包括在内。 问：《我们现代人》里面有一篇《蘸水的故事》,是谈社会福利问题的，这是我工作上时常接触到的问题，有时候，很使我困扰。你还能发表更多的意见吗?答：我借《蘸水的故事》说明现代人自私，他自私是事有必至、理有固然。现代人活下去只能靠自己，等到自己靠不住的那一天，就靠社会福利制度。除非基于互惠，你无法靠另一个“个人”。一百年前，社会不可靠，“人”可靠，现在恰恰反过来。可是我们生在蜕变的时代，“人”的不可靠已十分明显，社会所能给我们的安全感还相当微弱。在这一段时间，做人最苦，人人得咬牙苦撑。 【答东吴大学夜间部一群同学：】 问：年轻人充满活力、外向、爱玩、不拘小节，这是事实。可是，《我们现代人》中《高速度》一文里面的那两个年轻人，未免太过分了。郊游半日才问对方姓名，这样的女孩子岂非太“新潮”、太大胆?为什么不在出发前先了解对方?旧式婚姻固不足取，但是这样的高速度尤其危险。 答：我的想法：那两个登山的大孩子不是彼此约好了的，他们是在登山时偶然邂逅。在登山途中，男的搀扶女的，女的接受，边走边谈，于是“请问贵姓”。这样的社交速度不是我们要提倡的，却是随时可能发生的，是我们无法禁阻的，是我们要学着包容、学着调节的。宋代理学家说过：“教学如扶醉人，扶得东来西又倒。”社会风习的改变也是一样，矫枉每每过正。叹息“世风日下、人欲横流”的人要想到这一点，多谅解眼前的现象；主张“社交公开、恋爱自由”的人也要想到这一点，对未来的弊端预为防范。 问：《我们现代人》中，你写一个食欲愈来愈大的人，回头去捡取一片饼于，似乎不合情理。照故事情节的发展，他应该继续往前走，他会想，前面也许有比羊腿更能满足他的食物。 答：故事是一个寓言，它的意思是说，在人生的路上，你一定会有若干收获，而且路走得愈长，收获愈大；可是，如果谁在人生的路上放纵欲望，滥用成果，谁就会耗尽所有，空虚幻灭。这样的人是回过头来消耗他已有的，他此时已丧失了创造进取的能力。所以，我在那个故事里面要那人回过头来吃蛋糕、捡饼于。这件事多么可怕!不可让它发生在我们身上。尤其在开发初期，人逐渐享有"比必需品稍多一点儿的东西",慎防物欲冲破闸门，泛滥成灾。古已有之的节俭观念，在现代生活中仍有价值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