蹒蹒跚跚摇摇晃晃,我走下楼梯,进入客厅,膝头一软就在凯尔身旁的地板上躺下来。凯尔正在用积木搭一辆汽车。瑞琪正在看书。看见我走进客厅,她立刻抬起头来,扬起眉梢。我向钢琴室望一眼,点点头。
瑞琪一边打量我一边对孩子说:“凯尔,我跟爸爸到钢琴室谈话,一分钟后就来陪你玩哦。”
凯尔说:“好!”然后自顾自玩起他那辆新汽车来,嘴里发出卡车引擎的声音。我跟随瑞琪走进钢琴室。肩并肩,夫妻俩在双人椅上坐下来。
“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事?”她抬起眼睛,瞅着我的脸庞。
我把我跟舅舅的谈话全都告诉瑞琪。听完我的诉说,瑞琪伸出手来按在我的手上,悄悄捏了捏。我看见她眼光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。yipinjiankang.com
“瑞琪,我真的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仿佛有一场大火,在我身后烧起来似的。我想把它扑灭,但它越烧越旺。天晓得这是怎么搞的!"“我不明白。你舅舅的意思是不是说,你的母亲也是施虐者?他怎么知道呢?”“天晓得他怎么知道。”
手牵手,我和瑞琪两个人静静坐在钢琴室里,好久好久,谁也没吭声。隔壁房间不断传出凯尔模仿卡车引擎的声音:呼隆,呼隆。
“那些声音……”我说。
瑞琪从沉思中惊醒过来,回头望着我:"你说什么?"“那些声音。”“什么?”“戴维那些人……不会放过我的。”
“什么声音?哪些人?”瑞琪瞅着我的眼睛,仿佛里头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。“谁不会放过你呀?”“瑞琪,戴维不是单独一个人。”
瑞琪睁大眼睛。“你是说还有别人?你还有其他的……分身?”我点点头。
瑞琪松开我的手。她伸出手来,好一会儿只能怔怔地梳理着她的头发。隔壁房间传来凯尔娇嫩的呼唤声,“爸,妈,你们讲完话了没?”瑞琪回答:“再过一分钟好不好?宝贝。”“我肚子饿了,想吃炸鸡块。”“好吧!我们马上过来。”“爸,你是不是跟妈妈在一起?”凯尔又扯起嗓门呼唤。
我清清喉咙。"当然,我跟妈妈在一起。再过一分钟我们就过来陪你,好不好?"“好吧。”瑞琪瞅着我的脸庞。“还有谁在你脑子里?”我鼓起勇气。“唔,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家伙。”我结结巴巴地说。“他坐在绘图员的桌子旁,脸上戴着一副富兰克林式的眼镜。他的名字叫佩尔。"瑞琪听得都傻了,嘴巴张了开来。“好奇怪的名字!佩尔不就是我们吃的梨子(pear)吗?”①“没错,他的名字听起来像一只梨子,但拼法不同:P--E-R。”瑞琪一脸迷惑。"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呢?"我把双手放在膝头上,交握在一起。"我不知道。”我说。“我……就是知道。”
瑞琪把双脚放在脚垫上,身子向后倾,低着头若有所思。过了大约一分钟,她才抬起头来望着我。"如果我要求跟他……跟佩尔谈谈,你想他会不会答应呢?"“我不知道,连我自己都没跟他说过话。不过你可以试试,你也许可以请他出来跟你见个面,但我不相信他会出来。"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气,幽幽叹息一声,猛一拍膝盖,霍地站起身来。“好吧!我们就决定这么做。现在我们先到厨房弄点东西吃,然后把小家伙送上床去,接着,我就可以跟佩尔好好谈一谈了。"她把双手插在腰上。"告诉我,晚餐你想吃什么?"①佩尔,英语为per,正好与梨子的英语pear发音相同。——译者第十一章今晚,在凯尔上床就寝后,我们夫妻准备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,因此,吃晚饭时,我和瑞琪都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,食不知味。但凯尔却一点都不受我们影响,他依旧开开心心地吃他的晚餐,咂巴咂巴,叽叽喳喳,把嘴里的食物喷溅得满桌都是。在这个小男孩心目中,世界似乎仍然很美好。吃过饭,我带凯尔到楼上浴室去洗他最喜欢的泡泡浴。溅溅泼泼,他在浴缸里玩水,玩得好不开心。我坐在浴缸旁,手里拿着一本名叫《厄尼迷路了》的故事书,念给凯尔听,念着念着,我忍不住羡慕起凯尔来。但愿我能够跟他一样无忧无虑,自在逍遥。但愿我能脱下恐惧和痛苦的外衣,跳进那一缸缤纷灿烂的泡沫中,尽情戏耍,不再忧心忡忡。但这只是一厢情愿。我得穿着这件外衣,熬过漫长的三年时光,然后才可能解开纽扣把它脱掉。
没多久,迷路的小厄尼就被找到了,在厨房干活的瑞琪也把盘碗洗好了。我把凯尔的身子洗净、擦干,送他上床,帮他塞好被子—就像每一位做父母的人照顾孩子那样。不到三分钟,凯尔就睡着了。睡梦中这小子还因模仿猫王埃尔维斯•普雷斯利而不住地扭动身子。莫非他梦到了长达两英尺的棒棒糖?凯尔真有福气。
我和瑞琪关掉楼上走廊的灯,蹑手蹑脚走下楼去,心里觉得又兴奋又紧张。我们泡了一壶茶,在客厅那座石砌的大壁炉旁坐下来。暖气机嗡嗡响个不停。陶制的台灯散发出金黄的光芒,宛如夕阳一般,映照着整个客厅。霎时间,我们的房子仿佛变成了瑞士山中的一座滑雪小屋。若不是我们家里最近发生过一连串怪事,这会儿,我们会以为我们身在雪山中的一座小屋里,那个名叫斯文的瑞士滑雪教练随时都会敲门走进来,通知我们,沃伦•米勒的电影就要开演了。但现在斯文不会来敲门,今晚也不会放映电影。屋子里只有我和瑞琪两个人……也许待会儿得再加上佩尔。
瑞琪直直地瞅着我的眼睛。“佩尔?”她带着试探的口气呼唤一声。"我能不能跟佩尔谈一谈?"浑身猛一阵哆嗦,倏地,我消失了。佩尔出现在瑞琪眼前。我只觉得浑身暖洋洋,感到无比的安详舒适。我感觉到佩尔已经接管我的身体。
佩尔瞅着瑞琪,脸庞上绽露出和蔼的笑容。
"你好!"他打个招呼。佩尔的声音非常柔和、亲切,听起来挺耳熟的,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脑子外面听到佩尔的声音。
瑞琪只顾上下打量着他。"你好!"她小心翼翼回答。"你是佩尔?"“我是。”他的口气很轻柔。"你知道我是谁吗?"他微微一笑。"你是瑞琪?"“是。”瑞琪仔细地打量着他。"这是卡姆的家,你是卡姆的妻子。"佩尔说。
“答对了!”瑞琪点点头,一脸诧异。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她丈夫。显然他也不是戴维,而是一个神智清醒、心平气和、跟戴维迥然不同的人。
"在你面前我感到有点紧张。"瑞琪诚实地说。“我……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。”她沉吟了一会。“呃……你在那边多久了?”佩尔伸手摸摸下巴,思索着;他的嘴角翘了起来,露出诡秘的笑容。
"唔,我也不清楚,大概很久了吧。"“你今年多大年纪了?”瑞琪继续问他。佩尔的和蔼可亲让瑞琪感到安心。
“我的年纪比卡姆大些。”佩尔回答。
“卡姆告诉我,你脸上戴着一副富兰克林式眼镜,坐在一张桌子旁。”
佩尔伸手摸了摸我那副眼镜的框子,对瑞琪说:“我戴的是这副眼镜。”
瑞琪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。"你认识戴维吗?"佩尔皱起眉头。“我知道戴维是谁。”他叹了口气,摇摇头说,“提起这个孩子我就觉得伤心。”
瑞琪倏地转过身子,面对佩尔,又仔细地打量他。"你到底是谁?"她绞起眉心,一脸疑惑。
佩尔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。“我……也弄不清楚……我到底是谁。我只知道我居住在这个身体里头,而我也知道这个身体是卡姆的。我晓得,还有其他人居住在卡姆的身体里头。”他睁起眼睛四面望望,仔细观看我们家的客厅,然后又回头瞧了瑞琪一眼。
“突然跑到外面来,让我感到很不习惯。”佩尔伸出右手,指了指房间中的陈设,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膛。“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这儿。”
瑞琪咬着下唇怔怔地瞅着佩尔,心中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他,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。她放下手里端着的茶杯,倾身向前,把两只手肘支撑在膝盖上,伸出手来揉搓着太阳穴。沉吟了好一会儿,她终于开腔。
“佩尔,我想知道一些事情。譬如说,你在那里面干什么?你为什么会来这儿?你是从哪里来的?”佩尔坐在瑞琪面前,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,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。“我能体会你的心情。”他和蔼地望着瑞琪。“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。瑞琪,我只知道我扮演的是监护人的角色……我监护卡姆和其他人。我监护一群小孩子。"瑞琪突然动气。她厉声问道:“什么小孩子?”但她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。"对不起!你说的是哪些小孩子?"她用比较婉转的口气重新问一次。
“瑞琪,有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曾经发生过。”佩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。
“什么不好的事情?你的意思是说,像戴维和他外婆之间发生的那种事?""对!非常非常不好的事。但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论这些事情——上床就寝之前,还是别提这种事吧,免得做噩梦。"“佩尔,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“你会明白的,瑞琪。早晚你会遇到卡姆的其他分身。他们会出来跟你见面。卡姆心中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。大家现在可以畅所欲言,不会再遭受打击。我现在该走了!你随时都可以召唤我出来,跟你谈谈。瑞琪,振作起来!卡姆现在最需要你。大伙儿都需要你。”
佩尔说完这番话,我就感觉到一股力量骤然把我推向前方,就在这当口,我发现佩尔在我身旁走过去,就像两个行走在一条道上、迎面相逢、擦身而过的陌生旅伴。我使劲甩了甩头,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,然后睁开眼睛望了望瑞琪。她张开嘴巴,瞪着我,好一会儿只会摇头。
“不可思议!"她忍不住惊叹起来,声音有点沙哑。"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?我们之间的谈话,你有没有听到?”"好像听到一些。"我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脖子。"感觉上,就好像坐在一家快餐店里,无意中听到别的座位上有一对男女在谈话。"我睁着眼睛,瞅着瑞琪那一双海水般湛蓝的眼睛,在她的眼神中,我看到困惑和恐惧。我忍不住打个哆嗦,心里感到焦虑起来。瑞琪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?如果她把我当成疯子,那我该怎么办?如果她抛弃我,那我又该怎么办呢?我不能没有她。我没法子单独一个人面对这一切。
瑞琪把她那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,放在膝盖上。“佩尔告诉我,你还有其他分身,有些是小孩。他说,这些小孩都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。佩尔这番话,你听到了吗?你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吗?"“我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。我在心中听到一些声音,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。没有名字,只有朦朦胧胧的轮廓——只有一张张脸庞。瑞琪,我真的不知道佩尔在说什么。”身子往后一倾,我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,伸出一只手臂蒙住眼睛。“瑞琪,我感到好疲倦!我的心在淌血。"瑞琪伸出手来,轻轻揉搓着我的臂膀。
“咱们上床睡觉吧!”她柔声说。“今天大家都累了,一切明天再说吧。”说着,她又伸出手来把我的手从我的眼睛上拉开,然后拍了拍我的脸颊。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,钻进她的手心中,躲藏起来。瑞琪站起身,牵着我的手,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。她让我把胳臂搭在她肩膀上,然后把她自己的手臂伸过来,环绕着我的腰杆。就这样,两个人依偎在一起,互相搀扶,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,进入卧室。
【第十二章】
叮铃铃,叮铃铃,瑞琪走过去拿起电话筒。
【“哪一位?”】
“瑞琪,我是艾莉。今晚出了点事情。我刚才跟卡姆谈话,谈着谈着,他的一个新的分身突然胃出来,在我面前重演他以前经历过的一件事,情绪非常激动。卡姆现在情况不太好,看来没法子自己开车回家了。”
一想到老公又出了状况,瑞琪忍不住打个哆嗦,更糟的是,她得把刚就寝的凯尔抱下床来,让他穿上厚重的衣裳,冒着严寒出门去接他爸爸回家。
“车子怎么办呢?”瑞琪问艾莉。“卡姆开的那部车子怎么处理呢?把它留在你诊所门前的街道旁,安全吗?"“车子在这儿停一个晚上,应该没什么问题。明天早晨你再过来把它开回家就可以了。”
“好吧!我马上过去。”
瑞琪挂上电话,从床上抱起凯尔,告诉他说,咱们母子俩得立刻出门去把爸爸接回家来。她披上大衣,拿一条毛毯把凯尔的身子包起来,搂着他,一头钻进那冷飕飕、黑漆漆的冬夜中。
气喘吁吁,瑞琪抱着一个体重40)磅,这会儿困得两眼都睁不开的男孩,爬上楼梯,走进艾莉的诊所。她悄声向艾莉打个招呼,小心翼翼坐进艾莉对面另一张椅子里,以免惊醒正在睡觉的凯尔,然后回过头来,满脸忧愁地打量我。
我只是愣愣瞪着眼睛——这会儿我只会做这个动作——但是刚看到瑞琪走进来时,我心里虽然感到困惑,却也觉得很欣慰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?今天晚上我不是自己开车来这儿的吗?瑞琪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?从一个遥远的地方,我事不关已地看着这一切,看见睡梦中的凯尔正在流口水,一滴一滴掉落在他母亲的衣领上。
艾莉压低嗓门,以免惊醒凯尔。
“今晚我跟卡姆谈话,一个名叫克莱的男孩突然从他心中冒出来,在我面前重演一段往事。活灵活现,这个男孩表演得生动极了。"艾莉告诉瑞琪。“这桩往事牵涉到性虐待。地点是俄亥俄州的一家旅馆。那时他们正在搬家。卡姆跟他母亲搭飞机先走一步;他哥哥和父亲开车跟在后面。"艾莉沉吟了半晌,继续说:“看来,这次事件的施虐者是卡姆的母亲。"瑞琪吓了一跳,"哦,天哪。"“那时克莱才8岁。可怜他被折腾了一整个晚上。”艾莉回头望了我一眼,问道:"克莱,你还在这儿吗?"浑身猛一哆嗦,倏地,我又消失了。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,就像吊桥上的钢缆。
“我-—我还还在。”克莱结结巴巴地回答。他睁着眼睛,愣愣瞪着艾莉身旁的台灯。
“跟瑞琪打个招呼吧!她就坐在你左手边那张椅子里。能不能请你转过头去,看看她?"克莱慢吞吞转过头来,乍看,就像一颗螺丝帽从一枚生锈的螺丝钉上松脱下来似的。他瞄了瞄瑞琪。从我藏身的地方,我看到瑞琪脸上的表情:悲悯、恐惧。
“瑞琪是卡姆的妻子。”艾莉向克莱介绍。“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,名字叫凯尔。"克莱没答腔,只管低头望着地板。
“克莱,我必须提醒你,现在你并不是在俄亥俄州一家旅馆的房间里。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。”艾莉停顿下来,让克莱好好思考她这句话的意义,然后才继续说:“现在你不会再碰到这种事情。”她慢慢地、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在这里很安全,没有人会伤害你。”
“我—-我是个乖……乖……乖孩子。”克莱又结巴起来。
眼圈一红,两行泪水扑簌簌流淌下瑞琪的脸颊。“是的,你是个乖孩子。”这是她第一次跟克莱说话,声音十分温柔。
艾莉拿起一盒面纸递给瑞琪,瑞琪抽出两张,伸到脸庞上抹了抹她的眼睛。沉睡中的凯尔忽然扭动身子,讲起梦话来。瑞琪轻轻拍了拍他那一头柔嫩的发丝,悄声说:“嘘。”凯尔安静下来,继续睡他的觉。他那张小脸儿依偎在母亲脖子上,显得非常满足。
艾莉回头对克莱说:"你也应该歇息了。临睡前,先做两三个深呼吸,让空气进入你的肺,然后慢慢把空气吐出来。"克莱遵照艾莉的指示,开始做深呼吸。
艾莉柔声说:“克莱,做深呼吸时,你会感觉到你身上的肌肉开始放松……先放松你的脚和脚趾头……接着放松你的两条腿和腹部。现在放松你的胸膛,然后放松你的胳臂和手掌。现在,你会感觉到脖子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解开来……现在额头也开始放松了……让你那紧绷的眼眶也放松吧。”
克莱的身体随着艾莉嘴里发出的每一个指示在逐渐放松。瑞琪坐在一旁看呆了。
艾莉发现克莱已经进入身心放松、神情恍惚的状态,稍稍改变声调说:“卡姆身体里面还有谁听得见我的声音?现在,我要求你们立刻聚集在克莱身旁,安慰他,把他带到卡姆内心中一个安全、舒适的角落,好好看护他。”然后她对我说:“卡姆,你听到我的声音吗?”我含含糊糊答应一声:"艾莉,我听到你的声音了。"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头颅软绵绵垂挂在胸前,两只眼睛愣怔着,只会盯住牛仔裤上的纤维。“瑞琪呢?她在不在这儿?"我喃喃地说。“瑞琪,你到底在哪里?”“宝贝,我就坐在你身边呀!”瑞琪赶忙挤出笑容来,回答我。她悄悄伸出手来抹掉脸颊上的一颗泪珠。
我又转过头去。"艾莉,你也在这儿吗?""我在这儿,卡姆。"艾莉想必看得出来,我的身心经历过一番折腾,实在太劳累了。"现在我只要你好好放松身心,其他事都不要管。我想跟瑞琪谈谈。然后她就可以带你回家了。"在艾莉允准下,我让自己陷入半松弛、半紧张的状态中,整个人软绵绵瘫坐在椅子里,对周围的事物不闻不问。
艾莉回头对瑞琪说:“现在你已经看出来了,卡姆真的具有高度分裂的人格。我们已经遇见他的两个分身——戴维和佩尔。"瑞琪点点头。
艾莉扭动身子,调整一下坐姿。“分裂性障碍是一个笼统的名词,涵盖范围很广。直到目前为止,我不愿意给卡姆的情况贴上一个诊断的标签,但我现在不得不这么做,以便让你们夫妻对卡姆目前遭遇的问题,能够有更深切的了解和掌握。”
瑞琪不断点着头,神情显得非常专注。
艾莉继续说:“我认为,卡姆罹患的是‘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'(Dis-sociativeIdentityDisorder,简称DID)。"瑞琪睁起眼睛扬起眉梢,一脸惊讶。艾莉说:“这种病症以前被称为‘多重人格障碍’(MultiplePcr-sonalityDisordcr)。"瑞琪听得傻了。
“听我说。”艾莉伸出手来,扯了扯她身上那件毛线衣的袖子。“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人格分裂的倾向。比方说,你开车沿着高速公I00路行驶,忽然一颗心不知飘荡到何方,当你清醒过来时,你发现你已经把车子开到高速公路的出口。这是一种普通的人格分裂。在不同的程度上,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类状况。”
“嗯。”瑞琪点着头。
“DID是一种极端的人格分裂。譬如说,一个小孩第一次遭受性虐待,而施虐者竟然是他的母亲——生他、养他、帮他穿衣服、临睡前坐在他床边讲故事给他听的母亲。孩子没有能力理解和接受这种行为。对他来说,这是一种恐怖的、甚至痛苦的经历,但同时却也能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和兴奋。这个孩子会怎样应付这种情况呢?通常,他的意识会刻意和眼前这一刻保持距离,让心灵的另一部分出面,承担这桩性虐待事件所带来的冲击、痛苦和记忆。如此一来,这个孩子就不会被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压垮,而能够继续过他的生活,照常上学读书,照样和朋友们出去玩耍。”
沉吟了半晌,艾莉继续说:“虐待事件再度发生时,这个孩子又会采取相同的防卫策略。也许,他会让先前那个分身再度出面。也许,他会创造一个新的分身。久而久之,这些分身发展出各自的特征,跟这个孩子的人格分离开来。他们变成了这个孩子的另一个自我。"瑞琪睁着眼睛,呆呆地望着艾莉。
【艾莉继续说:“至于克莱——”】
“等等!”瑞琪打断她的话。"艾莉,你到底在讲什么呀?你的意思是,卡姆就像小说和电影中描写的那个女孩西比尔?"艾莉点点头。“确实有点像。不同的是:西比尔的众多分身跟西比尔本人已经彻底分离,因此,每当分身们露面时,西比尔本人就会完全被淹没。我不认为,卡姆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。他的分身们在不同的时间露面,在不同的程度上接管卡姆。分身出现时,卡姆察觉到他们的存在,而这些分身似乎也察觉到彼此的存在。这就是所谓的‘并存意识'(co-consciousness)。"IOI瑞琪若有所悟地点头。“难怪,在卡姆的日记中,分身们会互相交谈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每次我跟他的分身交谈,卡姆似乎都听得见我的声音。”瑞琪回头看了我一眼。"瞧,这会儿他正在倾听我们的谈话呢!尽管,这个时候他并不真的在这里。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
瑞琪使劲摇了摇头,试图理清她的思绪。“这种情况大概很少见吧?"“绝对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少。性虐待是非常普遍的现象。当然,并不是每一个遭受过性虐待的孩子都会产生人格发裂。"艾莉沉吟了半晌。“有些孩子确实生来比较能够彻底地将自己分割开来、孤立自已。一般说来,日后发展出多重人格的那些孩子,从小就经常遭受性虐待。无论如何,儿时的性虐待经验通常都会对成年后的心理造成深远的影响。经历过这种事件的孩子,身心难免会遭受某种程度的创伤。要想不受伤害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显然——”艾莉伸出胳臂,向我作了个手势,“根据我们两人的观察,卡姆显然深受其害。”
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,沉默了一会儿。瑞琪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,然后又望着艾莉,问道:“他的病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作呢?”“这很难讲。通常,DID总是在成年时期才被诊断出来。某些事情突然发生了,促使分身们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。父亲过世后,卡姆帮助哥哥经营家族企业,又有机会跟母亲进行密切的接触。而且,这个时候,凯尔也好几岁了,正好是当初卡姆自己遭受性虐待时的年龄。此外,卡姆这些年来一直在生病,最近才渐渐康复。也许,直到现在他才有足够的体力应付这个问题,DID这个时候在卡姆身上发作,很可能就是这几个因素凑合成的。不过,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:卡姆当初遭受的性虐待,有一部分跟他母亲有关。母亲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性虐待,被认为是各种形式的虐待中最能够造成精神创伤的一种。在好些方面,它可以说是一种终极的背叛。”
“以后呢?卡姆会好起来吗?”瑞琪挑起眉梢,神情显得很焦急。“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?”艾莉把双手握在一起。"这是一场长期抗战。有些病人打赢了这一仗,结果康复了。在某些病例中,我们发现病人的所有分身到头来都会融合在一起,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格;在另一些病例中,分身们继续保持分离,但他们会开始分工合作,形成一个能够发挥作用、应付日常生活的体系。不管是哪一种结果,都必须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达成。就像我刚才说的,这是一场长期抗战。”
艾莉站起身来,走到门旁书柜前,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,放在瑞琪身旁的桌子上。
“这本书能够帮助你了解卡姆的情况,拿回去看吧!”
瑞琪瞄了瞄书名:《多重人格障碍:诊断、病征与治疗》,作者是医学博士科林•A•罗斯。
躺在瑞琪怀中睡得正熟的凯尔,忽然扭动起身子来。瑞琪拍了拍他的头。她又问艾莉,"今天晚上在这儿,卡姆……克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"艾莉深深吸了一口气,说:“突然间,卡姆身上的肌肉全都紧绷起来,然后他开始在椅子上扭动身体。没多久,他就从椅子上跌下来,滚落到地板上,一面呻吟,一面把他的鼻子伸进我摆在沙发上的一只枕头内,好像在吸嗅什么东西。我问他是卡姆的哪一个分身。他结结巴巴地说:‘克莱。’我要他描述那一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。他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。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,那时他们家正在搬家,他跟母亲住在俄亥俄州一间旅馆里。显然,就在那天晚上,他们母子俩可能有性行为。”
瑞琪吓呆了。
“我问他那时他几岁。他说:‘8岁。'我设法让他平静下来,然后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细节。那天晚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,对克莱来说,IO3那都是非常、非常真实的。讲完后,他就匍匐在地上,一路爬行进我的浴室,呼天抢地呕吐起来。然后,我就打电话请你过来一趟。我把卡姆叫回来,但他只待了一下,又消失掉了。对刚才发生的事,卡姆几乎一无所知。他声称,他完全不记得当年发生在俄亥俄州的那件事。我相信卡姆讲的是实话。”
目瞪口呆,瑞琪坐在椅子上紧紧搂住沉睡中的凯尔。她望着地板幽幽叹息一声,一脸茫然摇着头。
“瑞琪!"艾莉把双手放在膝盖上,交握着。“卡姆的这个分身克莱需要特别的照顾。今天晚上克莱出现在这里时,他还以为他置身在俄亥俄州那间旅馆中,时间是20世纪60年代的某一个晚上。你跟卡姆的关系,我向克莱解释过了,但我想你应该时时提醒他,你是卡姆的妻子。”
瑞琪缓缓摇了摇头。“这种事情真叫人不敢相信!”
“我晓得。可是,一味否认它的存在对你或他都没有好处。”艾莉回头看了我一眼,“尤其是他。”
艾莉倾身向前,瞅着瑞琪的脸庞。"这是一颗很大、很苦的药丸,把它吞进肚子里可真需要一点勇气。我跟你谈的不只是诊断和治疗的问题。对大多数罹患DID的人来说,最大的困难是承认和接受一个事实:你过去的生活,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美好,你信赖的人,曾经做过对你的身心造成严重伤害的事情,否认事实,只会使情况……恶化。”
瑞琪伸出手来,擦掉那两行夺眶而出的泪水。她回头看看我——她这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、宛如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儿的丈夫——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艾莉身上。“艾莉,你一定要帮助我。”瑞琪直直瞅着艾莉的脸庞。"这个人是我的丈夫。这是我们的生活。而我……感到……害怕啊。"艾莉点点头。“我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