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掉水龙头,筋疲力尽,带着一身爪痕从浴室走出来,抓起一条毛巾,踉踉跄跄走出水蒸气弥漫的浴室,钻进卧室,穿上衣服,然后又蹒蹒跚跚走回浴室,把毛巾挂回架子上。水蒸气已经消散掉一大半。我正要转身走出浴室,一抬头,却看见我的身影映漾在镜中。
霎时间,我整个人僵住了,两只眼睛愣愣地盯住镜中的影像。它驱使我一路向后退、向后退,一直退到心灵中的某一个角落;我的身体渐渐缩小、隐没。就在这时,有一个人向我迎面走来,擦身而过……一个小男孩。然后我发现自己伫立在远方一座山丘顶端,俯瞰着山下的风景。我忽然发觉,我已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身体。
第二天早晨,我闻着屋子里四处飘散的烟熏肉香味,游魂似的走下楼梯时,瑞琪和凯尔已经起床,吃过早餐了。瑞琪正在洗碗。我……我们……走过她身旁时,她从洗碗槽中抬起头来,瞅了我一眼,脸庞上绽现出温馨的笑容。
“早安,卡姆。”她亲切地打个招呼。“昨晚你把热水全都用光啦,唉。雪停了。学校今天要上课,但汉克到现在还没过来帮我们把屋前的积雪铲掉,所以今天早晨我就替凯尔请了假,让他留在家里。凯尔现在正在游戏室里玩耍呢。”
不知怎的,我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。游魂一般,我默默地从瑞琪身旁走过去,进入凯尔的房间。凯尔正趴在地板上,用“乐高”积木建筑一座城堡。
凯尔抬起头来跟我打招呼:“嗨,爸爸。”而我只是呆呆地坐在远方那座山丘上,一声不吭。我的手忽然伸出来,抓起一条墨西哥毛毯、一本素描簿、一盒蜡笔和记号笔。接着,我发现自己蹑手蹑脚悄悄钻进墙边灯光明亮的玩具橱柜,蜷缩着身子坐下来,把门打开一条缝。凯尔跟我打过招呼后,又自顾自玩起积木来。只要我陪伴在他身旁,凯尔就感到很高兴,根本不在乎这会儿他老爸正坐在他的橱柜里。yipinjiankang.com
我的左手伸进笔盒,拿出一支红色记号笔,然后-—-就在我远远注视下-开始在右手上画一根连续不断的线条,环绕着手指的关节。接着,这只手举起来,伸到我面前不停地旋转着。这会儿,橱柜里的小男孩只是睁着眼睛,检视手上的那根猩红线条。我坐在远方山丘上,静静地、漠然地观看着。
接着,那只手拿起一支铅笔,开始在素描簿上画出一个粗糙的图形。画中,一个妇人赤条条站着,面对一个小男孩,小男孩背着身子站在妇人面前,略为靠向右边。妇人握住小男孩的右手,伸进她的阴道。除了拇指,其他四根手指头全都插进阴道中。旁边还有另一幅图画;小男孩举起右手,血淋淋,手指头全都被切断了,和手掌分离开来,这只手旁边搁着一把张开的剪刀,仿佛告诉大家,小男孩刚才就是用这把剪刀切断手指的。小男孩嘴巴旁边画上一个圈圈-—就像漫画上的对白框子——里头只写着一个字:“不!!!”他面前那位妇人嘴里也冒出一个字:“嘘!”
控制我身体的小男孩开始画第3个图形。这回使用的是铅笔和红色蜡笔。画中,小男孩泪汪汪,睁着他那两只巨大的眼珠。他举起被切断手指的右手,让一滴滴鲜血滴落到地面上。这幅画的标题是:“悲伤的戴维"。
【这到底在干什么啊?】
忽然,我感觉到我左手的指甲插进我的左脸颊。我觉得有点疼痛,但却没法子让我那只手停下来。然后,我的身体和心灵就静止了。整个房间登时陷入死寂中,只听见凯尔一边建造城堡一边喃喃自语。
我听见瑞琪走进房间,问道:“你爸呢?”凯尔伸出胳臂指着橱柜,“在里面。”然后自顾自趴在地板上继续玩他的积木。瑞琪打开橱柜的门,看见我,吓得脸都白了。我也吓了一跳。就在这时,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激烈地颤抖起来,紧接着,我发现那个小男孩从我身旁走过去,忽然消失了。我又回到了现实中。抬头一望,我看到了瑞琪那张惨白的脸庞。她弯下腰身,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,仔细察看腮帮上那一条条血迹斑斑的爪痕。她的手指碰触到我的脸颊时,我感到一阵刺痛,接着我看到她指头上沾着鲜血。我望望四周。我在哪里啊?我在橱柜里。怎么搞的,我竟然坐在橱柜里。低头一瞧,我看见了膝头上摆着的一本素描簿。三幅图画线条都十分简单、僵直,显然出自小孩的手笔。悲伤的戴维?"你到底在干什么呀?!"瑞琪忍不住发作起来。她从我膝头上拿起素描簿,瞧了瞧,一脸迷惑。
“爸爸躲在柜子里做……做什么啊?”凯尔问道。
“没做什么。爸爸没做什么。”瑞琪一面安慰凯尔,一面观看那3幅粗糙的图画。凯尔点点头,趴在地上又继续堆砌他那座城堡。
“我—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。”我结结巴巴地说,伸手摸了摸腮帮,只觉得自己那张脸庞肿胀了起来,热呼呼的。瑞琪握住我的手,把我从橱柜中拉出来,牵着我走进浴室。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,望着自已那张满布爪痕的脸孔,心中一片茫然。瑞琪打开热水龙头,拿一条毛巾,蘸着水轻轻敷按我脸上的伤口。所幸,我的伤势并不算严重,但左脸颊的上方血迹斑斑,仿佛我刚参加一场棒球赛,拼命冲向本垒板,把第一次出现时,戴维在橱柜里画的一幅图画。
脸擦伤了似的。抖簌簌,我在马桶盖上坐下来。
瑞琪终于看到了我手上画着的那根红线。她伸出手来,指着我的手,“那是什么玩意?刚才我怎么没看见?”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我嗫嗫嚅嚅地说。乍然听到自己的声音,我感到有点惊讶。“我真的不晓得我到底怎么了,只觉得很不对劲、很诡异。好像是一场梦……一种倒叙,就像电影或小说中的情节……或只是一个回忆。我真的不知道。一丛白毛。我外婆。我猜……也许……我外婆对戴维做出不好的事情。”
瑞琪把浴室的门关上一半,然后在我跟前蹲下来,压低嗓门悄声问我,"你到底在说什么啊?告诉我,戴维是谁?"我咬着牙打了个哆嗦。“我是个乖孩子。”我忍不住缩起脖子又打个寒噤,想说什么,但我的嗓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手,心里感到非常羞愧,不敢抬头看瑞琪的眼睛。
瑞琪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,柔声说:“我去打个电话给艾莉。”我点点头,咬了咬嘴唇。瑞琪把毛巾冲洗干净,挂到架子上,然后打开急救箱,拿出一些药膏搽在我脸上,这才走进钢琴室打电话给我的心理医生。蹒蹒跚跚,摇摇晃晃,我走回到凯尔的游戏室,一头钻进橱柜里,用毯子把自己整个身子包裹起来,蜷缩成一团。瑞琪在艾莉的录音电话上留话,然后回到游戏室里,在我和凯尔中间坐下来。一阵冷风蓦地刮过来,把窗子吹得嘎嘎响。地下室里,暖气机兀自运转不停。
没多久,电话铃响了。瑞琪蹦地跳起身来,跑过去接听。“哈罗?”“嗨,瑞琪,我是艾莉•莫雷利。”
“哦,谢天谢地你终于打过来了。”瑞琪松了一口气。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砰的一声,瑞琪在钢琴旁边那张蓝白两色的双人坐椅上坐下来,把两只脚塞在屁股下,面对游戏室,一边看着在玩积木的凯尔,一边说着。她伸出手来把话筒捂住,以防凯尔无意中听到她们的谈话。
“情况不妙,艾莉。”
【“哦?”】
“卡姆今天的举动怪怪的。起床后,他就走进凯尔的游戏室,一头钻进橱柜里,坐在那儿画了几张怪异的图画。画中,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正在从事某种性行为。而且,不知为了什么缘故,他在自己右手关节上画了一条红线。”
“在手指关节上画红线?”“是啊!他还抓伤自己的脸呢。”"用什么东西抓伤的?"“手指甲。他拼命抓自己的脸,伤势虽然不算太严重,但还是流血了。看来他完全倒退到童年里了。我打开橱柜找到他时,他才惊醒过来。这时,他才告诉我他昨晚做的一场梦——”“什么梦?”“他说,他梦见他外婆对一个名叫戴维的小男孩,做出一件很不体面的事。"“戴维?谁是戴维?”“我不知道。然后,他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,告诉我说:‘我是个乖孩子。'他的声调听起来很诡异,让人毛骨悚然。”
艾莉沉默了一会儿。“你在给我留言后,他还有没有做出其他不寻常的举动呢?"“没有。”
【“现在他人在哪里?”】
“在凯尔游戏室的橱柜里!他把身子蜷缩成一团,躲藏在橱柜角落里,就在……就在对面那个房间。他可能睡着了。现在我没听到他讲话。我心里好害怕哦!”瑞琪叹口气,忍不住啜泣起来。“艾莉,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?”“唔,我想我知道。”艾莉安慰瑞琪。
“你以前遇见过这种现象吗?”瑞琪问道。“我晓得,你从没亲眼看见他做出这种举动,但是……你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吗?我真不知道,这种事情我是不是应付得了,艾莉。你一定要告诉我,你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。哦,我一个人应付不了。他提他外婆。他说她老人家有一从白毛。我猜,他画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外婆。天哪!你该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和他手上的红线。天哪!”瑞琪伸出手指头,弄着她那满头蓬乱发丝。
【艾莉问道:“他外婆!你认识她吗?”】
“完全不认识。”瑞琪耸耸肩膀。“我只看过她的一张照片。她的头发确实是白的。卡姆很小的时候,他外婆就已经过世了。"“那时卡姆几岁?”瑞琪伸出脖子,望了望在对面房间玩积木的凯尔,又耸了耸肩膀。“好像是4岁或5岁吧?我不确定。卡姆在我面前从不提他的外婆。他母亲只说,卡姆的外婆喜欢打扮,身上总是穿着名牌衣服,但对家人和孩子很冷淡,从不曾好好照顾他们。”瑞琪压低嗓门,悄声问道:“卡姆梦中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他自己?难道说,小时候,他曾经被他外婆性虐待?"“我不知道,我们也别忙着下结论。这种事情经常发生,儿童遭受成年人的性虐待。"艾莉沉吟了一会儿,继续说:“卡姆今天早晨做出那种举动,背后总有个缘故吧。”
“可是,我总觉得,做出这种举动的人并不是卡姆。今天早晨,卡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,另一个人取代他,坐在那个橱柜里画图画。你瞧,他画的那几幅图画看起来很幼稚,就像凯尔画的。"“凯尔画过这样的图画吗?”“当然没画过!”瑞琪一下子恼怒起来,但马上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。“对不起!你误解我的意思了。我的意思是说,那些图画看起来充满孩子气。”瑞琪又伸出脖子,望了望在另一个房间玩耍的凯尔。“艾莉,"她压低嗓门说,“卡姆以前从没跟我谈起这件事情。一句话也没提过。难道说,这是他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件事情,这些年全都忘记了,现在突然回忆起来?"“瑞琪,我还不能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,但这是可能的。记忆并不精确,实际上记忆只是一连串的印象。"停顿了一下,艾莉继续说:“我的看法是,不管这个特定事件是不是真的发生过,有一点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,卡姆小时候确实发生过一些事情,让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——深刻到当时他没办法应付这些事情……因此,他必须设法让自己跟这些事情‘分离'开来--这就产生了所谓‘人格分裂'。”
【"你的意思是说—-"】
“事件发生时,为了保护自己,以免让自己沉溺在这个恐怖的经验中,他就必须设法让自己‘分离'。对不起,瑞琪,我刚才打断你的话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艾莉继续说:“有些儿童先天就比较容易让自己‘分离’-—他们具有高度的‘被催眠性格'。"“所以,往后这些年,他们就能够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?”“这是可能的。打个比方来说吧。你手头上有一张可怕的、令人怵目惊心的照片-—照片上记录着你曾经目睹或参与的一桩意外事件,而这桩事件是那么的恐怖,以致一想起它你就会觉得受不了。你保留这张照片,但你把它埋藏在一大堆杂物下面。你把它藏得那么隐秘,这些年来你几乎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。可是有一天,你在清理橱柜,或者搬家,或者你的房子被一场火灾烧掉了,重建之前,你在瓦砾堆中寻寻觅觅,这时,你也许就会在无意中找到这张照片。乍然看到这张重见天日的照片,你会感到非常惊慌-—跟当年事件发生时一样惊慌。"艾莉停歇下来,让瑞琪好好思索一下她这番话的含义。
过了好一会儿,瑞琪才开腔,“重建……卡姆事实上已经病了很久了——”“我知道。”
“他正在复元中,对不对?也许,复元的过程就像火灾后的重建……也许他正在清理内心深处的那堆瓦砾,以便开始重建他的心灵。”
“也许吧!”艾莉说。“他在他右手上画的那根红线,又是怎么回事呢?”“我的看法是,这是他想出来的一种非常有创意的、避免让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的方法。”艾莉解释道。“说白一点,这是一种模拟——假装把自己的手切断。”
“天哪!”瑞琪听呆了。"我以前辅导过一些受虐儿童。我看见他们利用种种方式和行动,把他们受过的虐待—-很可怕的虐待——表现出来。”瑞琪一面说一面摇头。“艾莉,你的看法也许是对的。”
“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:小时候,卡姆确实经历过一些可怕的事件,而这些事件他一直没能好好处理。不管那是什么事件——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——我们现在必须好好处理它对卡姆的身心造成的影响。这个时候,瑞琪,卡姆需要你给他加油、打气。"瑞琪又伸出脖子,望了望在游戏室玩得很开心的凯尔。她深深吸入一口气,然后缓缓吐出来。“艾莉,你会帮助卡姆?你会帮助我?”她悄声问道。
“当然会!"艾莉向瑞琪保证。“明天上午10点钟,你能不能带卡姆来我这儿一趟?我把这段时间留给你们。”
“我会带卡姆去的!明天早晨凯尔上学后,我就带卡姆过去。”
“好,就这样说定了。咱们明天见。瑞琪,尽量陪伴在卡姆身边,让他知道你会永远跟他厮守在一起,保护他。需要我帮忙的时候,打个电话过来,我会尽量在一个小时内回电。瑞琪,莫气馁哦,把下巴抬起来笑一笑。"“好吧!"瑞琪停顿了一下。"艾莉?”“什么事?”“谢谢你。”“不客气。”
挂上电话后,瑞琪走进游戏室,把散落一地的枕头捡起来,然后钻进橱柜,把一只只枕头沿着墙壁堆放在我身旁。
接着,她从书架上拿下几本儿童书籍,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,召唤我们父子两个过来:“喂,两个男生,咱们来举行一场读书会好不好?过来啊,大家坐在一起。""好棒哦!"凯尔举起他那只细小的拳头朝空中一挥,欢呼起来。“我们来读《人们一天到晚在做什么》这本书,好不好?”“好啊!”瑞琪蜷缩起身子,坐在我身旁的枕头堆中,伸出手来把凯尔拉到身边。她打开书本,放在凯尔膝头上,伸出另一只手悄悄握住我的手,然后,抱着沉重的心情,开始为我们父子俩朗读一则童话故事。
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。我的心灵依旧迷失在阴暗、浓密的森林中。就寝时间到了,我躺在床上听见瑞琪在隔壁房间,念一则童话给凯尔听,帮他盖好被子,然后走进浴室洗澡。
突然,我听见凯尔在隔壁房间呼唤我,声音显得十分熟悉,“爸爸,帮我拍拍枕头好不好?"那细小的、娇嫩的嗓音透过重重森林,传到了我的心灵中。我爬下床来,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凯尔的房间,拍拍他的枕头,搂住他的身子,在他脸上亲了一下。
走回我和瑞琪的卧室时,我看见浴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,一缕灯光渗透出来,照射在走廊上。我还以为瑞琪已经洗完澡,回到卧室,忘记把灯关掉。我伸手把门推开,探头一瞧,不料却看见瑞琪这会儿正坐在角落的地板上,蜷缩着身子,手里拿着一条毛巾,抽抽噎噎地独自啜泣着。我当场呆住了。哦,天哪,我怎么可以这样折磨我最要好的朋06I友……我的妻子呢?我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,伸出双手把瑞琪紧紧揽进怀中,陪她一起哭泣,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好起来,不要担心,不要担心。但我却呆呆地站在浴室门口,一动也不动。我害怕,只要我跟瑞琪相拥在一起,我整个身子就会像一枚电灯泡那样被压碎。蹑手蹑脚,我悄悄走回卧室,爬上床。
过了几分钟,我听见浴室里水龙头打开和关上的声音,没多久,走廊上就响起瑞琪的脚步声。她一钻进被窝,我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香皂味。我背对着她,假装睡着了。我那一侧的床头灯早就关掉了。瑞琪关掉她那一侧的床头灯,把背对着我,静静躺在漆黑的房间中,独个儿想着她自己的心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