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在一部名叫《乔》的电影里,有一个角色说:“不管靠什么东西,你都能够活下去。”但他并没告诉我们,这样活着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。那晚我跟瑞琪亲热,克莱突然冒出来。对我们夫妻来说,这桩事情可不是一段无伤大雅的小插曲,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——从此,我和瑞琪被分隔在断层的两边,遥遥相望,咫尺天涯。她一味责备小时候伤害过我的那些人,而我却只能责备我自己。从那晚开始,我们夫妻在屋里走动时,总是蹑手蹑脚,避免碰到对方,仿佛那场大地震的余震依旧摇撼着我们脚底下那一度十分坚实、稳固的地面。
瑞琪开始跟安迪共进午餐——偶尔一起吃晚饭。这原本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。以前,她也交过男性朋友。我一直很信任她。我既然不是她生平交过的第一个男朋友,我又怎能指望我是最后一个呢?常言道,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。我并不是不信任瑞琪。我是不信任脚底下的这块地、头顶上的这片天。在我眼中,蓝色的天空不再是蓝色的了。
幸好,这阵子我可以把全副心思放在学业上——我做起功课来,那股狂热劲儿,简直就像一个吃了迷幻药的小男孩,抓住一包马铃薯片,拼命地撕。我一面打字,一面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小时候发生的事。
我不再理睬我那群分身,但我越回避他们,情况就越糟糕。我心中的安乐室不再充满欢乐气氛。大伙儿都蜷缩着身子蹲伏在角落里,躲藏起来,避开那一颗咻--咻——咻----四下流窜飞射、把我们这间安乐室搞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的子弹。
这颗流弹就是斯威奇—我的分身之一。他又开始割伤我的右手臂。有时,写一篇论文写到一半,我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走进楼上的浴室,手里拿着一把利刃,站在盥洗台前,让伤口的血滴落进水盆里。巴特到哪儿去了?利夫怎么不见了呢?他们都躲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角落里,不愿出来帮助我对付斯威奇。只怪我,这阵子冷落了他们。我只好独个儿跑到医院,请大夫帮我缝合伤口。瑞琪把家里的刀子全部藏起来,但斯威奇总是能够找到别的东西:金枪鱼罐头的盖子、凯尔使用的卷笔刀的刀片、生锈的铁钉等等。
我在日记中看到用鲜血书写的留言:“过来抓我吧!"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“我还活着。”我写下自己的心声:“帮助我。”旁边是一幅用鲜血画成的自画像。从此,每次我打开日记本,就会自动翻到这一页,而画中的那张脸孔就会睁着他那双阴森森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,直直瞪着我,哀求我帮助他。yipinjiankang.com
车轮不住地转动,轮胎不住地冒烟,排气管不住地咆哮--我踩足油门,一路飞驰,一头栽进了地狱。
克莱事件发生后的第9个月,一个星期四早晨,我开车送凯尔上学,回家后我并没像往常那样,在电脑面前坐下来开始做功课。我只觉得浑身刺痛。从我眼中望出去,屋里每一样东西突然变得格外明亮、耀眼。刹那间,我的脑子仿佛变成一间专门卖布谷鸟报时钟的店铺--滴答,滴答,滴答-—放眼望去,只见货架上摆满奇形怪状的东西,滴答滴答。我望望时钟:再过2分钟就是子夜了。
轻飘飘,我的双脚滑行过厨房的瓷砖和客厅的地毯,我的手伸出来,轻轻转动贮藏室门上的把手。然后,我发现我走下了台阶,一脚踩砰!铁锤降落下来,砸在我的手上,就像敲打一颗大蒜头似的。啊---痛死啦!!怎么搞的?我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怀好意。瞧,那5根手指头喷溅出了一簇簇血花,就像气球爆炸似的……晓得吗?魔术师用来变出天鹅的那种气球。那只手全都变成紫色的了。卡姆……喂,卡姆,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?这时候,我骑着马儿奔驰在山岗上。蹄声哒哒。我越过山脊,停下来。胯下那匹小母马仰天嘶鸣,鼻孔不断地喷出水气。我抓住鞍头,翻身下马。好痛哦!唉哟,我的手受伤了。我跳落到地面上来。我的坐骑渐渐隐没,转眼消失在空气中。骤然间我又回到了贮藏室里,双脚踩着冷冰冰、硬绑绑的水泥地。
"天哪,我的手被砸烂了!"不,不!我得马上到医院去。这回伤得实在太厉害了。
我没夸张。真的伤得很厉害。急诊室值班护士—-我以前没见过她——一看到我的手就吓了一大跳,“哇,你的手怎么啦?”“保险箱掉落下来,正好砸在我手上。”话刚说完,他们就赶紧把我送去照X光。
情况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。那只铁锤虽然很大,但表面十分平滑,砸在我手上,力道全都分散了,因此,尽管我的手肿得就像怀俄明州的版图那么大,所幸并没有砸断骨头。急诊室值班医生(我以前也没见过他)用夹板固定我的手指,然后用绷带把我整只手包扎起来——乍看,就像戴上一只白色的防热手套。就这么样,我被打发回家了。
瑞琪坚持把我送回洛杉矶的德尔•阿莫医院。我的治疗专家珍娜表示赞同。于是,星期六中午,我又回到以前待过的那间病房——再一次迎向那一阵阵怒吼的狂风,孤寂地航行在茫茫大海上。
景物已改,人事全非。医院大楼正在重新装修。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病房已经迁移到医院的另一侧。绰号“凸眼”的护士贝亚小姐还在,另一位护士休小姐也在。斯特凡妮还没离开,但如今只有在白天才待在医院里。我偶尔遇见她,每次见到我,她总是装出一副欠我钱却没钱还我的样子。有人告诉我,不久前,克里斯用化学药品灼伤她的大半个身体,被送回这家医院住了2个月。我住进来时,她刚刚离开。可怜的克里斯。可怜的乔迪。
曼德尔大夫实在太忙了,不再担任我们的治疗专家,我们都觉得很惋惜。我们被分派给艾伦•比彻姆医生。他是个中年人,脸色苍白,即使早上10点钟在太阳下走起路来,也拖着一条长长的、阴森森的影子。跟这家伙握手,感觉上就像把手伸进一锅玉米粥似的。他的声音黏糊糊、干巴巴,讲起话来嗡嗡嗡就像船舱底的抽水机。他那双眼睛总是眯起来,活像墨西哥湾的比目鱼。不过,这家伙倒是满精明的。他拥有博士学位。但我自己现在也正在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,他那一套唬不了我的。说穿了,我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,合不来。但这并不完全是他的过错。
我的分身尘儿却喜欢比彻姆医生,喜欢得不得了。尘儿向他倾诉心事,告诉他当初在这家医院她跟罗比交往的经过,说着说着,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。比彻姆医生总是耐心听她诉说,满脸悲悯。他似乎也满喜欢尘儿,或许是因为她不像我和我的另一个分身利夫那样,总是跟他斗嘴,辩论心理学问题。我和利夫常常联手,对付比彻姆医生,简直把他当成一匹租来的骡子。
被送回这家医院,我心里感到很不高兴。曼德尔大夫走了,换上一个头脑像耀糊似的比彻姆医生,而克里斯偏偏又出院了,留下来的斯特凡妮对我又非常冷淡—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高兴。更让我感到苦恼的是,瑞琪跟我越来越疏远了,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跟别的男人交往,无力阻止。总之一句话,这阵子我心里实在感到很不快乐。
幸亏,珍娜还关心我们。她天天打电话问候我们,想尽办法开导我,帮助我排解这阵子积聚在我心中的各种各样的烦恼。如同一位“减肥专家”,她帮我消除心灵的赘肉。我把医院会客室的电话号码告诉她。我坚持,每次跟她在电话中交谈,我都必须付她一笔咨询费——我可不想让她跟其他治疗专家一样,纯粹出于好心,打电话问候病人,询问他们近况如何。一般治疗专家总是把这种电话访谈当成一种免费服务。不!我绝不允许我的治疗专家珍娜•蔡斯医生这么做。我要求她按时间收费,就像搭乘出租车那样。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:珍娜真的关心我和我那群分身。天底下,谁会真的关心我们呢?通过电话,我们向珍娜倾诉心事,跟她谈得很多——比面对面跟医院里的那位"比目鱼大夫"谈得还要多、还要透彻。我们只想赶快离开德尔•阿莫医院。我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。有一天,我的分身斯威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文件夹,在自己胳臂上挖出一道2英寸长的伤口,蘸着鲜血,在自己额头上涂写一个“死”字,然后跑到走廊上招摇。从此,医院的人看到我,就像参加舞会的女孩看到自己脸上的青春痘一样。他们要我作出一个选择:被关进禁闭室,或卷铺盖走路。唔,咱们走着瞧吧。
别了,德尔•阿莫医院!各位病友保重……瞧,大伙儿正聚集在蛇神的祭典上,大跳林波舞①呢。
①林波舞(limbo):西印度群岛的一种男子杂技性舞蹈。——译者第三十六章“我想跟斯威奇谈谈。”珍娜对我说,“你可别走开哦!今天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好好讨论一下。”说着,她调整坐姿,把身子靠在她那张蓝色座椅的椅背上,拿起咖啡杯,啜了一口。纸杯里漂浮着一层泡沫和可可粉。
我坐在椅子上,一面摇晃着身子,一面瞅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幅描绘河畔风光的版画,尽量让神志保持清醒。听见珍娜这么一说,我赶紧将视线从画上挪开来,回头望着她。“好吧!我会尽可能留在这儿,但你别忘记我!今天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谈谈。”
珍娜点点头。“我知道。不过,我现在先得跟斯威奇谈谈。但我希望你和你的每一位分身全都待在这儿,留心听我和斯威奇的谈话。"在我内心深处,分身们开始集合,各就各位,就像一群准备开始比赛的棒球队员。
墙壁底下的暖气机喀哒喀哒响个不停。一股股暖气飘送上来,穿透过冷飕飕的房间,吹拂到我身上,我忍不住浑身打个哆嗦,屏息以待。斯威奇迈出脚步踏上本垒板,我退隐到球员休息室,坐在场边观看。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!”斯威奇没好气地问道。珍娜没被他这副凶巴巴的样子吓到。她心平气和地说:“你今天心情不好,对不对?""对!"斯威奇又吼叫一声。
"你闯了祸,对不对?你在电话上告诉过我。""对!我闯了很大很大的祸。"“很大很大的祸。”珍娜点点头,她望了望我身上那件卷起袖子的衬衫和我那只包扎着绷带的右臂。我那5根被砸伤的手指依旧固定在金属夹板中,整个手掌包扎着绷带。
斯威奇只顾皱着眉头,瞪着地板。“我砸烂卡姆的手,用鲜血在他额头上涂写一个‘死'字。"他低声说。眼圈一红,他差点掉下眼泪来。
“你已经向卡姆表示,你对他很不满。但是,对他不满的又岂止你一个人呢!现在你不妨听听内心的声音,你会发现卡姆的其他分身也在生他的气呢。"斯威奇竖起耳朵,倾听了一会儿,然后抬起头来望了珍娜一眼,又低下头去瞅着她那张椅子的扶手,点点头,“有几个分身也在生卡姆的气。”
"他们生不生你的气啊?仔细听听。"斯威奇噘起嘴唇,皱起眉头,竖起耳朵。“佩尔说没有人生我的气,大伙儿都不恨我,但他们希望我不要再伤害大伙儿共同拥有的这个身体。他说,伤害这个身体,就等于伤害每一个人。我原本以为,我这样做只会伤害到卡姆而已。”
“记得吗?我跟你讲过,伤害卡姆就等于伤害他的每一个分身:安娜、特露蒂、怀亚特、克莱、莫扎特、戴维、巴特、浪子、利夫、佩尔和尘儿。当然也包括你在内,因为你也是卡姆的一个分身。你也伤害了你自己。”
斯威奇感到非常羞愧。他那张脸庞涨红了,眼角流出了一颗泪珠。“我……我……我感到很抱歉,我伤害了大伙儿。我不会再这样做了。”他紧紧闭上眼睛,脸孔扭曲成一团,一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的模样,看起来十分怪。眼泪终于夺眶而出,沿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,就像火山爆发时喷出的熔岩,一发不可收拾。他垂着双手,颤抖着身子抽抽噎噎。“我对不起大伙儿!"他啜泣了一下,忽然尖叫起来,“可是我……不想……被……关起来……啊!!”珍娜吓得险些儿跳起身来。斯威奇举起他那只被他自己砸伤的手,竖起拇指,朝肩膀后面指了一指。然后,就像火车的汽笛,由远而近,声音越来越尖锐响亮,斯威奇扯起嗓门厉声尖叫:“他把我们全都关起来!!”好久好久,斯威奇愤怒的尖叫声回响在房间中。珍娜下意识地抓住椅子的扶手。
“谁?”呆了半晌,她才开口。“谁把你们全都关起来?是卡姆吗?”“是他!”斯威奇举起手来,用衣袖擦擦眼泪。珍娜站起身来,拿起一盒纸巾递到斯威奇面前。斯威奇伸手抽出一张纸巾,攥攥鼻涕。他望望四周,想找个地方把纸巾扔掉。“丢到哪里啊?”珍娜伸出手来,指了指躺椅旁边摆着的一只用柳条编成的小篮子。斯威奇把纸巾扔进篮中。
"这阵子,卡姆一直不理睬你们,对不对?"珍娜问斯威奇。
“他不让我们出来。尤其是我。他讨厌我!”说着,斯威奇又扯起嗓门尖叫起来。"我——好--恨哦!我--恨——他!!""人家不理睬你,你就很生气,对不对?"斯威奇一面摇头一面抽搐着鼻子。"对。"“对。”珍娜点点头。"谁都会生气的。”
我隐藏在内心深处,伸出脖子来,望望聚集在球员休息室的伙伴们。大伙儿都瞅着我。斯威奇怎么搞的?珍娜调整坐姿,倾身向前,把两只手臂放在膝上。“斯威奇,你现在不妨闭上眼睛,再往内心深处瞧一瞧,看看卡姆这会儿是不是在倾听我们说话。”斯威奇合上眼皮,凝神聆听。他抽搐着鼻子,伸出手来用衣袖擦掉鼻涕,然后向珍娜点点头,依旧闭着眼睛,低声说:“卡姆听到我刚才说的话,他承认了。”
“好!现在我要求大伙儿聚集在斯威奇身旁,告诉他,他很有勇气,“他们都来啦!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。”
“大伙儿都听着:斯威奇保证,以后他绝不会再伤害大家共同拥有的这个身体。”珍娜宣布。
斯威奇点点头,“对!我以后绝不会再干这种事情了。”
“斯威奇,我要颁赠一枚徽章给你,以嘉奖你所表现出来的勇气。”“真的吗?”“真的!你是这个身体中非常、非常重要的一位成员,而且非常勇敢。"斯威奇脸上终于绽露出一丝笑容。他抬高嗓门,对聚集在我内心中的每一位伙伴说:“哇!珍娜准备颁赠一枚徽章给我!”
珍娜向大伙儿发出指令:"现在,你们把斯威奇和其他孩子们带到安乐室去休息——这件事就交给尘儿来办吧-—其他人全都留下来。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。”
“卡姆!”珍娜呼唤我。哦,现在轮到我了!这是哪门子的职业棒球世界杯赛嘛!真伤脑筋。浑身猛一哆嗦,倏地,我回到了房间中。
一股哀伤宛如浪涛般汹涌而来,袭上我心头。心中一酸,我忍不住流下眼泪来。
“珍娜啊,瑞琪要离——开——我啰!”我坐在椅子上一个劲摇晃着身子,哀哀哭泣起来。我把双手紧紧环抱在胸前。右手的五根指头疼得要命,但我不在乎。"瑞琪要离开我了!我感觉得出来。"珍娜吓了一跳。"你怎么会这样想呢?"“因为我是个——疯子---—啊!”我扯起嗓门尖叫起来。“我知道我神经不正常。我是个疯子。你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吗?你有没有在听啊?斯威奇、巴特、佩尔、莫扎特、尘儿、克莱——这帮人一天到晚在我心里喋喋不休,就像一群讨人厌的蜜蜂。我都被他们逼疯了,珍娜。你还以为我是个正常人,只因为圣诞节没人送我一辆自行车,心情有点沮丧吗?老实告诉你,我的脑子就像一条被切成一片片、只在底部勉强连接在一起的面包。珍娜,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!瞧,我的日记沾满鲜血;我的额头上涂写着一个血腥的‘死'字;我的手痛得要命;我找不到回家的路;我眼睁睁看着我老婆瑞琪离我而去。我有个儿子啊!听着,珍娜,我有个儿-——”“你说得对,卡姆!”珍娜吼叫一声,把我吓得一头栽倒在躺椅上,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。"你—-有——一个儿子!"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直直地指着我,嘴里依旧咆哮不停:“对!你曾经有过很不幸的遭遇,你的脑子不像一般人那样发挥作用,你患了‘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'。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!卡梅伦。你——必须--接受它!这阵子你故意不理睬你那群分身,你想把他们逼走,因为你不愿意面对事实。你一天到晚埋头做功课,鬼赶似的拼命写论文,借以逃避现实。这是不管用的!"“珍娜,拜托……”我向她伸出一只手来,哀哀恳求,"拜托你,摸摸我的手指头……就像在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做祷告那样……就像西斯廷教堂里的壁画所描写的上帝和亚当……拜托,珍娜,摸摸我的手指头。我要死了。请你把生命赐予我吧!”
珍娜从椅子上跳起身来,开始在房间中来回踱步。她伸出一根手指,狠狠指着我说:“卡姆,只有你自己才能赐予你生命。你把你那群分身禁闭在你的心灵里,根本不能解决问题。何况,你还有……一个儿子。就算瑞琪离你而去,你依旧是凯尔的父亲呀。你儿子需要你啊,卡姆。”我伸出两只手来捂住脸庞。珍娜继续说:“父母亲自杀的孩子,长大后往往也会自杀。你不想让凯尔失去他父亲吧?"“不—-想!”我哭着说。
“好!那么你现在就得面对一个事实:你具有多重人格,而这是你小时候的遭遇造成的。现在你必须开始接受你那群分身。你必须打开心灵的枷锁,把他们释放出来。不单只是在我的诊所里!
每天,你都得拨出一段时间,放他们出来透透气,活动活动筋骨-—即使这样做会耽误你的学业,那也是值得的。”
“珍娜,我是个人渣。”我只顾哀哀啜泣。“佩尔是人渣吗?克莱是人渣吗?”我摇摇头。"不是。"“莫扎特是人渣吗?尘儿、巴特、安娜和特露蒂——你的这些分身全都是人渣吗?"我使劲摇头。“不是!他们不是人渣。他们是好人。”
珍娜在椅子上坐下来,柔声说(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):“卡姆,这群分身全都是你的一部分,而他们全都是好人。"珍娜长长嘘了一口气,倾身向前瞅着我说:“你也是一个好人。”
她从身旁的桌子上端起咖啡杯,把它放在膝盖上,双手握着。杯中的奶油泡沫早已经溶化了,里头的巧克力也变成一道道深褐色的条纹。
我抽出一张纸巾,攥攥鼻涕。我的一部分!我的一部分!"这群分身全都是我的一部分。”我终于承认。“他们并不坏。他们都是好人。”
珍娜端起咖啡杯,啜了一小口,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。她把杯子放下。“卡姆,你的分身既然是好人,那你怎么可能是人渣呢?”我反复咀嚼玩味珍娜这番话,“我的分身既然是好人,我怎么可能是人渣呢?他们是我的一部分。他们是好人,所以我也是好人。”
珍娜点点头。“对!你是好人。你也是凯尔的父亲,凯尔需要你。”
我喃喃地说:"凯尔需要我。"现在我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,不再流泪了。我伸出手臂来,用那湿答答的袖子擦了一擦眼睛。“瑞琪的事怎么办呢?我可不想失去她啊。"“你以为,只要你把你那群分身赶走、拿刀子把你的胳膊割伤、用铁锤把你的手掌砸烂,你就能够挽回瑞琪的心,把她留在你身边吗?"珍娜质问我。
"我害怕我会失去瑞琪。我担心那个家伙……安迪会把她从我身边拐走。瑞琪最近常跟他一块吃饭、谈心_—”珍娜打断我的话。“你现在干的这些事情——把分身赶走、把自己弄伤——就能够让瑞琪回到你身边吗?"我思索半晌,摇摇头,"不能。"“如果你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,瑞琪是不是比较愿意回到你身边呢?"“我想是的。”
珍娜不再质问了。我们沉默了一会。房间里的暖气机又开始运转。
“卡姆,你让分身们出来吧!”珍娜柔声说。“他们需要出来走一走、透透气。"“瑞琪不接受他们。”
【“哦?你怎么知道?”】
“我看得出来。现在,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跟瑞琪交谈了!她说,我已经变了,不再是她当初嫁的那个丈夫了。”
“卡姆,你就是你,没变。”
“请问你,珍娜•蔡斯医生,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”我没好气地说。
“你是个好人。虽然你的心智跟一般人不同,但你确实是个好人——风趣、有创造力、人缘好、聪明。此外你还是个慈爱的父亲、体贴的丈夫。”珍娜沉吟半晌,继续说,“我知道,你那群分身现在还不能出来跟凯尔见面,我也晓得,为此他们感到很苦恼……而你-”“我也感到很苦恼啊!”我喃喃地说。
“是的。但你可以每天—--白天-—让他们出来透透气啊。比如说,每天早晨让他们出来一个钟头。”珍娜倾身向前,直直瞅着我。“不要只让尘儿帮你做杂事——譬如上街购物——让她读读书,洗个泡沫浴,出外散散步,甚至帮你做功课或写论文。在这方面,其他几位分身也可以帮你的忙啊---只要他们愿意。"“可是,利夫逼我逼得很紧。”
珍娜看了我一眼。“如果利夫这会儿正在倾听我们的谈话——”“他正在听。”
“——我要求他停下手头的工作,休息一阵子。工作早晚会完成的。利夫也需要出门走走,透口气嘛!”珍娜说。
猛一哆嗦,身份转换,利夫冒出来了。
他交叉着双腿,低头望了望身上那件沾满泪痕的衬衫。“瞧我这副德性!"他摇摇头。"一身湿答答的。"珍娜说:“我知道你刚才在听我和卡姆的谈话。”利夫点点头。“利夫,我真佩服你!你做起事情来干劲十足。”
“我们待在医院时,你曾经在电话上提到这一点。顺便提一提,你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很甜美哦。"“谢谢你!”珍娜调整坐姿,把身子靠在椅背上。“利夫,你现在应该放松一下了,别把卡姆逼得太紧,你应该把你的精力和干劲用在伙伴们身上,帮助他们振作起来。如果你肯这么做,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。何况,你自己也需要体息一下啊。"利夫伸出手来搓了搓他的下巴。那只受伤的手碰触到他的脸庞时,他痛得缩起脖子,赶忙把手轻轻地放回躺椅的扶手上。"好吧!"他叹口气。“我会尽力帮忙。"他调整坐姿,重新交叉起双腿。“卡姆的老婆怎么办呢?”珍娜耸耸肩膀。“我不知道。她跟你们这伙人相处,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。她也很辛苦,大家应该体谅她。如果卡姆没法子跟她沟通,你和佩尔可以跟她谈谈,向她解释你们的处境,保证情况会改善。”
利夫点点头。“我愿意这么做,只要卡姆—”他伸出下巴,朝他的右肩膀指了一指。"只要卡姆接受你提出的方案,一切都好办。"他瞅了珍娜一眼,"大夫,回头见!"利夫正要隐退,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,“佩尔要我告诉你,他同意我们的方案。”
我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,我又回到房间中。珍娜仔细端详我。"你听到没?利夫愿意放松下来,不再逼迫你一天到晚做功课、写论文。他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。条件是……你必须接纳你那群分身,不可以再把他们禁闭在心灵深处,每天至少让他们出来1个钟头自由活动。如果你认为有帮助的话,利夫和佩尔愿意跟瑞琪谈谈。"“我想,这样也好。”我说。接着,我们两人默默相对,好一会儿没吭声。
“你知道吗?”我终于打破沉默。“这些日子来我一直逃避现实——绕过阴沟,不敢面对它。”珍娜点点头。我缓缓摇了摇头:“唔,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。”
我抬起头来望着窗外。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。好几颗雨珠坠落在玻璃窗上,独个儿蜿蜒流淌了一会,然后汇集成一条小溪流。分离,汇合-—就像我和我的那群分身。
佩尔表达他和利夫对我的支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