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体所呈现的意象,永远不能用固定的方式加以解读。我所接受的按摩治疗,目的并不是缓解和消除疼痛,而是激发我的想象力,让我能够用更加多样化的方式,思考自己的身体与生活,这就是症状的本质。身体与生活聚合到一起,仿佛出于偶然,我们应该包容这种偶然。这有助于我们解读艺术和神话中经常出现的双性人形象,阴阳同体是为了包容人生的二元性。无论是在文学中还是身体上,诗歌总是要求我们把看似不相干的东西结合在一起。
这种诗意的结合,需要我们心怀诗意的态度,深入探寻身体和疼痛的内涵,而不仅仅是在肤浅的层面上进行仓促的解读。即使我们采取这样的态度,也未必能得出明确的结论。“明确”并不是诗歌的属性。诗歌所能提供的,乃是理解、内涵、智慧、远见、语言和音乐。
如果我们用敏感的、诗意的态度看待身体呈现的意象,就可以让直觉保持活跃,而直觉与情感和行为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。更奇妙的是,如果我们这样做,身体的意象就不会遭到破坏。就像那几只老虎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,给我带来惊奇和感悟。而如果我试图用简单理性的态度解读它们的意义,恐怕它们只能离开我,回到属于它们的丛林中去。
贝瑞就身体与意象的关系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。她认为,在日常生活中关怀心灵意象本身具有由想象力构建的形体,这种形体十分微妙,如果我们只习惯思考事实,就很难体会到它的存在。我们总想在真实生活中找到某种论断,好让意象具备牢靠的形体。比如,我们总是认为,梦境是白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的反映;绘画作品反映了画家的生活经历;我腰部的疼痛是我吃下的某种东西造成的,等等。只有具备了鲜活的想象力,我们才能意识到,这些意象原本就有自己的形体,比如那几只身体壮硕、毛色鲜艳如火的老虎。如果我们能感受到这些形体的存在,就不会用抽象的方式对意象进行解读。 当意象的形体呈现出来时,我们会更容易"沉浸在身体之中”,就像在锻炼、跳舞或接受按摩时一样。这样,我们才能与自己的身体建立更密切的联系。 如果我的结肠会因为焦虑而疼痛,那就说明,这个器官并不仅仅是一块具有生理机能的肉。它与我的意识具有某种联系,而且有它自己的一套表达方式。匈牙利心理学家费伦齐是弗洛伊德最著名的支持者之一,他认为,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自己的“器官情欲"。他的意思是说:每一个器官都有自己的私生活,甚至还有自己的人格,可以从自己的活动中获得乐趣。疼痛说明我的结肠不高兴,如果我能聆听它的抱怨,或许就能弄清楚,究竟是人什么让它感到不自在。 身体的意象与梦中的意象非常相似。按摩师触摸了我的腰,周围立刻变成一片丛林。很多人去看医生时,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份"身体结构图",能想象自己身体的内部构造,也能想象疾病对它的影响。如果我们不那么执著于固定的解释,追求专家的意见——很多时候,专家的意见比患者的想法更加荒诞,那么,我们就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患者对疾病的想象上。 费伦齐所谓的“器官情欲”说明,身体器官并不仅仅具有生理机能,还能从自己的活动中获得乐趣。我们应该担忧的,不是"这个器官工作正常吗?"而是"这个器官感到快乐吗?"费伦齐要求我们改变对身体器官的基本看法,体会从关注生理机能转移到关注器官的乐趣。我们可以对自己的肾脏进行一次采访:你觉得放松吗?今天你高兴吗?如果你觉得难受,是不是我做的什么事情伤害了你?“疾病”(disease)这个词的本义,是“手肘没放在可以放松的位置"。Ease这个词根来源于拉丁文中的ansatus,意思是“有柄”或者“两手叉腰"——一种放松的姿势。"Dis-ease”意味着没有手肘,或者手肘没有活动的空间。Ease是乐趣的一种形式,而disease则是乐趣的丧失。你是否能享受生活的乐趣?如果不能,原因是什么?你是不是在抗拒乐趣,或者不让你的身体享受乐趣?值得注意的是,每当哲学家在著作中讨论乐趣与心灵的关系时,总要顺便提到克制。比如,伊壁鸠鲁提倡享受人生乐趣,自在日常生活中关怀心灵己却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。费齐诺早年公开支持伊壁鸠鲁的哲学,强调乐趣的重要性,但他自己却是个素食主义者,很少吃东西,从来不出门旅行,把友人和书籍看得比其他一切都重要。他在佛罗伦萨创建的学院,门口飘扬着一面大旗,上面写着“及时行乐",这四个字是学院的校训。他还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:"不要让你的思想走在享乐前头,最好还要让它落后一些。"疾病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现象,更是身体找不到乐趣的结果,反映了患者自身和周围环境的情况。乐趣并不一定是指感官上的满足,也不一定意味着疯狂追求新的经历、财物或娱乐。真正奉行伊壁鸠鲁哲学的人在追求乐趣的同时,也不会忘记心灵的需求,所以并不会失去节制。如果我们能把费伦齐的器官情欲与伊壁鸠鲁的节制结合在一起,就不会因为耳边充斥的噪音和流行音乐感到烦恼。我们总以为只有有毒的化学物质才会造成污染,殊不知,声音污染同样会侵蚀心灵。气味也有类似的作用。费齐诺认为,大力推广鲜花与香料文化,可以让全世界的心灵得到滋润。